我的新家在二楼,因为恰巧延伸进了旁边的别墅区,获得了全屋环绕的花树和美景。那天,我还没有和爸爸办理完离婚登记手续,站在阳台上一低头,发现了土地里默默开放的那朵紫色鸢尾,物业派人种了一整片,大概是刚刚移栽的缘故,大家都水土不服,只有这一朵盛开了,我惊喜的叫弟弟过来看,他一开始还没找到,我指着那朵鸢尾,不停地说就那里啊,你看到了吗。弟弟终于看到了,趴在落地窗前,哇,他说,妈妈我们家为什么这么好啊,有好多小鸟,好多蝴蝶,好多花花,我说对啊,咱们的新家就是能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啊。陪着弟弟看完花,我转过身,看到身后不远处的爸爸,当时雪的事情刚刚爆出一个多星期,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曾经我所有对未来的想法都有他的男人,这是个很黑的男人,他的父亲皮肤很白母亲特别黑,爸爸和他的哥哥的肤色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母亲是遗传基因的强势方,我爱爸爸的时候,看不到他这么黑,就是觉得好帅好好看,仅仅过去不到十天,这张脸,这张我放在心里二十二年的脸,放在我个人和家庭利益之上的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脏,这么丑。

    我说,还记得碧沽天池的野生鸢尾花吗?

    爸爸的神情明显有了温情的变化,燃起了一些希望,他说,记得。

    我的回答击溃了他刚刚浮起的温情脉脉,我说,为什么你要把我的回忆都搞脏。

    然后我走向餐厅,与他擦肩而过,从那以后,我和爸爸最近的距离也只是擦肩而过的距离,即便是《阿飞正传》里说的零点几公分,也都只能是擦肩而过,抛他在身后,我说,你还是再找一个女人吧,省的将来无人与你白头偕老。

    香格里拉附近有个叫碧沽天池的地方,陈凯歌拍的《无极》曾在那里取过景,我和爸爸去的那一年这个地方还未开发,必需驴友自己付费包车才上的去。我们在山上遇见了放牛的爷孙俩,年轻人都外出务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这片空灵,爷爷和热情的招呼我们喝他家热乎乎的酥油茶,酥油茶总是听起来让想去远方的人向往,其实只是藏地的人们快速补充能量的饮品,我们喝着老人家的茶,看着他的小孙儿用酥油桶制作酥油,那是个眼睛特别特别干净的孩子,爸爸给那孩子拍了一张拿着三好学生奖状的照片,回家后,爸爸买了很多学习用品按照奖状上的地址寄了过去,并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寄到。那时的爸爸和小男孩儿的眼睛,和碧沽天池的水一样洁净,他也是有少年气的洁净的时光的,在加州柠檬树下抱着他新得的孩子时,他也是那样的干净。碧沽天池是很大一片水域,围着它走一圈耗费了半天的时光,我和爸爸走走停停,在那片望不到边的野生鸢尾花丛中流连了很久,那可真美啊,那么美的野鸢尾,后来我只在梵高最负盛名的《鸢尾花》里再度看到过。

    我是现在,此时此刻才懂了一点梵高被收藏在洛杉矶盖蒂艺术中心的那幅“圣雷米时期最伟大的作品”的,并非在与这幅名动天下的名画面对面时发生的感悟,事实上当我站在那幅画的面前,听着耳机里的台湾腔中文介绍,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幅画为什么价值高不可攀,为什么无数人来到这里,坐着爬山小火车瞻仰,吃这里供的巨难吃的餐,只为站在它的面前,对此我毫无头绪,就好像小时候被老师强制着背诵的古诗古词文言文,当时完全不懂,以后也很有可能到死都不懂,可一旦生命走到一个点,会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醍醐灌顶,发自内心的说一句:啊,原来是这样的啊。绘画,音乐,文学,都是这样的瑰宝吧。

    现在,我家的窗下,静静绽放了一朵鸢尾花,我不敢走近,也不敢微笑,或许明年的这个时候会盛放一大片,这鸢尾花再也不是那鸢尾花。

    前两天,忘了因为什么原因,我又提起了爸爸和“外甥女”雪的事,他一反常态,瞪着下垂的三角眼冲着我咆哮,发疯似的踢倒两个餐椅,餐桌上有刚刚给孩子们热好的牛奶,还很烫,哥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弟弟刚好在餐厅目睹这一切惊吓到不知所措的喝了口牛奶,烫的他哇一口吐出来,哇哇大哭。爸爸骂我,是的,他开始为这件事骂我,是,他是做错了,错的很过分,但我不可以再提。好,我是不会再提,如果再提这件事,就是我准备好录像录音收集爸爸在这里居住对我的暴力和语言伤害,证据,理性的收集证据,对我今后的生活至关重要,我可以在愿意忍受爸爸的时候忍受他在我的房子里生活,但不代表我自动放弃赶走他的手段。

    我曾有个执拗的想法,我和爸爸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带着哥哥弟弟重新去一遍,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个地方照一模一样的照片,四个人笑的呲牙咧嘴没心没肺。现在,回不去的我只能把那些被搞脏的回忆都封存起来,那些有过我和爸爸美好回忆的地方,如果是工作需要,或许我会再去,但于我而言再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爸爸早已经和干净的自己告别,我也是,我们终将从这场风暴中彻底走出,我留给他的,一定是倔强的,执拗的,不可撼动的背影,爸爸留给我的,不,他什么都无法留下给我,甚至一句抱歉都留不下。

    晚上他先生有些烦躁,发信息给我。我正在上专业方向的网课,随手把手机里我觉得有趣的出国学习视频、图片之类的发给他,涵盖雕塑、绘画、合唱、当地人的民族舞、我觉得有感觉的景色和建筑、有特色的街头艺人之类的,我说给你解闷,接着上我的课程了。主要是自从我恢复每天跟老师早晚请安后,他常常给我推荐一些觉得对我有益的在线课程,让老人家操心多不应该啊,我必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学习完我想起他先生,赶紧问他看了这些那些是不是更无聊了。他说看着你发的这些我觉得自己好LOW啊,都看不懂,我问他先生平时喜欢做什么,有什么爱好,他说不出来。我只能说,好吧。

    爸爸发怒时骂我的话还在耳边久久不散,心情烦躁,他骂我以及骂了我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我还要为了钱忍受他在这个家继续住下去,这个无法忍受。其实我离开了,哥哥和弟弟立刻就没人管了,只要我做得出,爸爸不想走也要走,可我这么做有个先决条件:要么父亲母亲出钱帮我养儿子,要么我自己能挣钱养儿子。

    所以当时我就一直盯着手机,想着只要他先生说一句,我就会在深夜十一点穿上漂亮的裙子,戴上牛油果绿棒球帽去找他痛痛快快的睡觉,睡完再一觉睡到天亮,管他爸爸会怎么想,关掉手机,或者不关掉就是死活不接电话,就像爸爸曾经对我那样。我急切的想要见到他先生,遵从内心的欲念,好好看看他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看够为止。

    他先生没有再回复信息。

    第二天他的解释是睡着了。

    从这天起我们再度变的有些客气,像是刚认识的时候,试探的触角碰了壁,并不那么愉快,于是都蜷缩起来。

    鸢尾的花期真是短,不过三四天功夫就开始衰败,待它彻底失去色彩,记忆中的那一大片怒放的鸢尾花也随之在回忆的层级里束之高阁,我以为我的回忆特别珍贵,其实它就是个回忆,我以为我的婚姻与众不同,其实它早已泯然于众,我以为只要我不睁开眼青春已逝生命走入了凋谢的后半程,岂不知眼睛睁不睁开,生命都不可避免的走入了后半程。我早就已摧枯拉朽之势进入衰老。

    生完弟弟后我在网上买的那些鞋子、衣服,无一不是按照生产前的尺寸买的,我就是觉得总有一天我会瘦回去,青春会再回来,爱情会再回来,我和爸爸还会像过去一样心意相通相亲相爱,其实我的人生走进妈妈这个角色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的不清醒伤害了爸爸,爸爸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选择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招报复我。

    我的美容顾问不厌其烦的向我推荐新上的医美项目,我真挺怕这些销售的,不过如果拒绝就早一些坚定的拒绝,不然生活就会被搞的很烦,镜子里因职业习惯遍布额头的细纹清晰可见,我现在的脸,怎么形容呢,既美丽又斑驳,组合成新的魅力。老态初现就初现吧,美丽的事物斑驳陆离强行重新装修刷漆,不是不可以,端看对美丽的认知。

    这样的事自古就有,发现敦煌壁画的王道士不就是个中翘楚嘛,能把经书文物卖给传教士换钱把敦煌壁画重新粉刷一遍也是厉害,具体到那一天这么去做的王道士而论,说到底,当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单纯快乐的粉刷匠。管他呢,快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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