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漫无目的地走着。笼罩在夜色中的紫禁城和白天大不一样,绵延的城墙像黑色的巨龙伏在大地上,沉郁的夜是罩在上空的一张大手,指缝里透射出隐隐的白光。

    漆黑中谁也看不见他,他好像骤然成了紫禁城的隐形人,再不用顾忌礼节规矩和皇家颜面。

    御花园池塘里的风荷沙沙摇摆着,像一只只大瓷盘,里面盛了如水的月光,风动的时候,盘子里的月光泛起了涟漪。

    他的脸上也泛起了涟漪,蓦地想起与卫婵初遇的那天,她走在他身边,矮他大半个头,荷叶下藏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轻轻笑着。怎么就那么巧,忽然就遇上了她?

    玄烨手扶着栏杆,想是因为白天太热的缘故,那栏杆还潜藏了余温,摸上去倒是有种令人心惊的活物的温度。

    池塘里噗嗤噗嗤地有水响动的声音,那是金鱼在翻腾。

    玄烨忽然忆起少时他的母妃孝康庄皇后爱带他来此给金鱼喂食,因他从出生起就被奶娘抱走,孝康庄皇后便只得常常自己过来看他。

    她拉着儿子的手,往池里扔下些糕饼屑子,那一条条的红与银便缠绕在一起,从水面浮泛上来。

    玄烨的阿玛顺治皇帝对他不闻不问,他仰慕阿玛,可阿玛却从来不注意他,他只得埋头苦学,在学堂出风头,吸引先生的注意,让先生的美言吸引阿玛的注意——连一点父子情都这样七弯八绕。

    孝康庄皇后和吴良辅走得极近,热络得宫里都传出流言。但是玄烨知道,她不过是想从吴良辅口中探得顺治帝的消息,以便得到顺治帝的垂怜。她不是一个太聪明的人。

    后来阿玛去世,没几年额娘又郁郁离世,他处死了吴良辅。他是手握大权的九五之尊,可有些事也再不能挽回了。

    “皇上,您真的不想知道太后临死前拉着奴才的手对奴才说了什么吗?您处死了奴才,奴才带着那些话到下面,您从此就再无法得知了!”

    玄烨想到额娘临死攥着一个太监的手,在他耳边说了许久的话,死时仍攥着,怎么掰都掰不开。她召见玄烨却只一霎那。

    第二日吴良辅便带着他的秘密到地下了,头颅和身体是分开的。

    玄烨站在敬事房里,“吴良辅有个干儿子,朕想见见。”

    黄元宝见天子峭立于黑夜,像目睹了一尊神,神开口说话,“元宝,朕有话问你。”

    黄元宝的膝盖立时发软,黏在冷硬的地上,“皇…皇皇皇皇上要问小的什么?小小小小小的一定知无不言,一定知无不言!”额头凝了汗珠,他觉得自己突然不会说话。

    玄烨绽了疲惫而温和的笑,“看你吓成什么样了,朕看起来很可怕么?”

    “小小小的第一次见到皇上,小的、小的…”他猛地掴了自己一嘴巴子,“小小小的见到皇上,就不会说话!”

    玄烨捧腹大笑起来。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笑,只是他能这样笑的机会不多,须得抓住了,当成天大的笑话来笑一笑。

    “黄元宝,你干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干儿子,嗯?”

    “小的实在就不是那块料!”

    玄烨长叹一声,“你倒是个实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