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哥哥整个过程在我记忆里就是疼,刨腹产后躺在两人间病房里,产一到处热热闹闹人来人往,这里大概是整个医院住院部最喜气洋洋的区域。病房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所有你想的出来的,药水味,卫生间味,消毒水味,饭味,人味。对,人味,产妇生完孩子以后的味道真的很难形容,刀口在渗出,□□排恶露,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湿淋淋的,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好,无助的躺在那里,所有人只是关心下奶了没有,怎么才能快点让孩子吃到珍贵的第一口金黄色的初乳。包括你自己。

    生弟弟的时候没人搭理这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医生护士都围着产妇,不停的问你疼不疼,疼了就吃止痛药,前几天没奶没关系的,医院免费供应水奶。总之,你,大家都在关心你的感受,你,比那个刚出生的小娃娃重要的多。手术完护工推我到类似观察室的地方,暖风融融的包裹着我,舒服的睡了一小会儿,暖融融的回到病房。

    进手术室我没哭,回病房见到爸爸我没哭,半夜弟弟蹬松了襁褓我用了最大的力气喊熟睡的爸爸,实在喊不醒挣扎着起身给弟弟重新包裹好,喂了水奶哄他入睡,虚脱到浑身湿透,我还是没哭。只是在跟哥哥视频的时候居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似乎爸爸不是我的丈夫,哥哥才是。我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哥哥也受尽了委屈,就是这样。

    哥哥在弟弟出生前一直很好带,我觉得。他是比较倔,但没让我感到头痛过,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小朋友相比是很好沟通的,我觉得。本来在美国的三个月没打算让他在语言不通环境陌生的情况下上幼儿园的,但是我的母亲,她少女般的忧伤情绪在我临产前已隐隐展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月子餐爸爸的意思是让母亲做,但我不敢,我怕母亲抑郁起来比我更抑郁。要知道一直到临产前,我们一家四口的餐都是我在做,露西对此表示无法理解,对门的海慧更厉害,她三天下山一次,买回来一些吃的放在冰箱里,饿了就热一热,露西说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挺着肚子给家人做饭的产妇,你太厉害了,她说。

    爸爸几乎和我同时意识到带我的母亲来陪产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曾提议送母亲和哥哥回国,然后他再飞回来。但真的太折腾,又太费钱,想想也就作罢。有时人生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推着一个错误的决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摧枯拉朽的倒去,直至情况已不能再坏。即便如此,母亲仍然时不时默默垂泪,说跟着我出来受气了,她受气了,比我还抑郁。她很白,我的皮肤袭自于她,她身材还保持的不错,发型是亘古不变的马尾,不论发量多么稀疏白灰色的头发怎样盘踞头顶。所以母亲真的是委屈极了。弟弟白天黑夜都是我管,哥哥白天上幼儿园,晚上回家仍是我管,夜里我抱抱哥哥再抱抱弟弟,爸爸就这样看着,母亲就这样旁观着。大家都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我也不觉得。爸爸觉得反正是你的亲生母亲,你都不好意思要求那我就更不好说什么了。母亲觉得没一点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些刺,就是在你浑然不知的时候刺进身体,又趁你浑然不知的时候游走到心脏,最终狠狠的刺进去,所以会过很久才能感受到疼,疼的无法言说。

    他先生进来的时候我疼的无法言说。皮肤是跟没生过孩子的女孩不太一样,他先生吻着,说,细纹多一些。还有妊娠纹呢,我指了指臀部。是吗?他认真的伏下去看了看,然后又是一轮温暖湿润的覆盖。我的牛油果绿棒球帽滚下了床,在地板上静静地呆着。两个曾为了争夺它大眼瞪小眼的人现在都对它无暇一顾。

    哥哥。哥哥在上了幼儿园以后个性越来越别扭,也不跟我沟通,就是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别的还好,一旦跟露西那经常上夜班的警察儿子对上了,就会让月子中的我异常紧张。露西经常向爸爸传授美国教育孩子的经验,小黑屋概念一点点灌输到爸爸的认知里。终于,哥哥第一次进了小黑屋。

    我听着哥哥从小黑屋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简直是人间酷刑。这样的酷刑进行了约大半个月时间,丝毫没有见到露西所说的效果,哥哥的表现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快要回国前,爸爸放弃了,把哥哥关进小黑屋对我们的折磨更大些。哥哥还不到三岁啊,抗拒的力量居然让爸爸毫无办法。我看到爸爸很多次紧抿着嘴唇横下心像《指环王》里没有情感的地下怪兽抓住哥哥的腿脚,把他丢进卫生间一遍遍的问哥哥知道错了吗?

    我此时才懂,哥哥那时一定吓坏了,懵了,什么叫错了,做错了什么,谁错了,为什么要道歉,道什么歉,道你妈的什么歉?

    哥哥对不起,妈妈那个时候也很脆弱,也懵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想哥哥了。

    从他先生的那个安静的地方落荒而逃,我别无选择,我奔向红,我的精神领袖。此时绿已再婚,三口之家很幸福,从朋友圈看起来是这样的,很幸福。绿做的最伟大的决定就是不生二胎,这是个明白姑娘,我爱她。我不知道自己是个明白姑娘还是糊涂姑娘,我好像很聪明,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或者他们不说出来但是心里都这么觉得。从小到大我都知道自己跟漂亮姑娘基本不沾边,但不乏听到有人说我聪明,现在我隐隐明白,自己不是个明白姑娘,明白和聪明从字面上看就是的的确确完全不同的两个词。

    人其实很简单,从存在的一刻起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想喝水的时候有水且恰好是喜欢的牌子,需要螺丝刀的时候有螺丝刀,想去哪里的时候就去,需要的都能得到欲望都能被满足,就如他先生的适时出现。如此,每一个人看待这个世界就会心平气和。

    红见到我,讶异极了,你瘦了这么多,在大马路上她惊喜着对心平气和的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好几圈。是呀,自从明确雪的存在,明确爸爸无数次早上送弟弟上幼儿园,然后像五月花登陆一般奔向雪的出租屋,满足自己的欲望,我的体重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电子秤显示屏上递减,平均每天瘦一到两斤。接近130斤的体重大半个月时间掉到了110,且还在掉。妈妈臀消失了!真的,妈妈臀是可以消失的,我一直以为它会永远如影随形的依附着我再也不肯放过我,但原来这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红似乎忘了我是个四十岁的有两个孩子的新出炉的失婚妇女,真好看,她的大眼睛闪着羡慕的光芒对我说,然后又撇嘴,说:我也要减肥。

    红的家据本市一座最红的商场很近。我因为某方面欲望得到了完全的满足,食欲居然堂而皇之涌上,我真是很多天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了。他先生发消息过来:怎么样,还好吧?我搂着红给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他:嗯,很舒服,饿了,准备去吃鱼。消息回复的迅速而愉快:那就好。

    本市没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什么一提起别人就“啊,是的啊,非常好吃,原来就是你们那儿的美食啊”这类的特色,可能别的本地人不服气觉得有且有很多,但我就是觉得没有。我所在的城市餐饮业很奇怪,流行香辣虾就大街小巷都开香辣虾,流行椰子鸡就大街小巷都开椰子鸡,流行融合餐厅就大街小巷都开融合餐厅,流行豆捞就大街小巷都开豆捞坊,流行奶油小棒就大街小巷雨后春笋般开一堆。我记得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火锅鱼,它最流行的时候也是遍布大街小巷,可岁月流逝,如今想要吃一吃却忽然发现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家靠谱的火锅鱼。

    还是红最后想了起来,十楼有一家。

    落座,红再一次赞叹我瘦了,瘦了真好。看,女人就是如此,骨子里,我们就只在意自己好不好看,这是最在意的事情,失恋也好被绿也罢穷爸爸富爸爸什么的,世界大战,疫情,经济下滑,学习好不好,工作好不好,这些归根究底跟女的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只要美貌就好了,美貌,美貌,美貌。只有美貌仍在,生活才有继续为继的可能。

    红问我他先生的一切,并对我的牛油果绿棒球帽接受良好,我爱她。

    我的笑意掩饰不住,真的,我不停的捂住脸,拉低帽檐,试图让自己不要笑,最起码不要笑的那么夸张,但真是难以控制,快乐就像食欲突然涌现一样,像是干涸许久的泉眼得了新的水源突然喷发,气泡从源泉深处咕噜咕噜争先恐后向上涌现。

    红替我感到高兴,给比她小十岁的男友发信息,说我找了个比他还小的男生。放下电话,红认真的看着我,说你看你现在的状态多好,比之前快死的样子强多了好不好,这就对了,听我的没错,之前你还想跟那个女的较劲,较什么劲,有什么可较劲的,你看你现在多漂亮,多开心。

    鱼很快做好了,要了一半麻辣口味,一半酸菜口味,肉质还行吧,没有希冀的那么嫩。吃了四五片麻辣鱼,吃了几口酸菜,灌了两瓶芒果汁,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这么渴,渴的不得了,最后我算是喝饱的。

    我说,今天之前的我都是无法相信爸爸是一个如此没有原则的男人,这年头谁没有遇到过诱惑,难道送上门的便宜就要占吗,如今我算是信了,是这样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