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城市不论古代或近现代都没有什么赫赫有名的可以让人一说就世人皆知的历史或文化,这个城市旁有一条宽阔浑浊的河流,它总是缓慢的流淌着,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缓慢的被冲刷的很平整的,整个城市的人也像极了这条可以很恬静也可以很凶猛的河,很多人早早就长成了老去后的模样,面容平静到过分呆滞,像是早就修了佛对人生参详尽透,然而遇到不痛快的事又能立刻换上凶神恶煞的神情扎出张牙舞爪的架势斗凶斗丑。这两种神情间没有过渡,要么a要么b,没有其他选项。这条河在更古老的历史中倒是赫赫有名赞誉无数,然而它滋养的土地一马平川略显庸常,终于被其他从崇山峻岭间劈砍出来的飞速发展的流域抛在身后。

    听父亲说起过奶奶的母亲,那是一个裹了小脚的女性,战乱时代饱尝艰辛,失去了除奶奶外所有的孩子,抗战胜利后跟随嫁给爷爷的我奶奶从南方定居到这条河之畔,在一个劲喊着我要儿子我要儿子的爷爷契而不舍的奋斗下,奶奶最终生育了九个子女,五子四女,在那个年代,九个孩子全部存活,这既要归功于爷爷是老红军正团级干部,也必须要承认我奶奶广东人刻在骨子里的勤劳的功绩。我见过奶奶的身体,枯皱黑黄的皮肤,弯腰就能垂落到肚脐的胸房,弯偻的肩膀,每个人都称她为英雄的母亲,她也这么认为,我是她带大的,我不知道英雄的母亲这一称号为她带来了什么幸福生活,我亲眼可见的是生育养育九个子女对她身体残酷的摧残,是她晚年独自一人居住没人给她买冰箱,九个子女,意味着大家总觉得会有人管母亲,其实,她是的的确确没人管的,所以七十出头她就很具远见的摔成脑淤血,在icu煎熬半个月撒手人寰。我看到所有的姑姑叔叔痛哭流涕,我只想离他们远一点。

    奶奶的母亲同样把一生奉献给了她唯一在战乱中活下来的女儿,帮她带大了两个孩子后的某一天,没人知道老人怎么走出去的,但她的确执拗的用她裹了一辈子的小脚走了很久很久,说是要看看这条河,说是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了都没能亲眼看看这条河,没人顾得上老人的这个心愿,老人也不愿给女儿女婿找麻烦,就这么走啊走,直到实在走不动,坐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等待,等待着家人找到她,或者再也找不到她。她年轻时也是美貌过的,也是精力充沛的,也是快乐时哈哈大笑,悲伤时黯然伤心过的。然而她只是走出了几条街而已,就再也挪动不了一步,最终,我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找到了她,把她接了回来。回来后,她就离世了,很平静,面容就像那条她至死也没能看一眼的宽阔浑浊的河流。那时我两三岁,什么都不记得。

    奶奶去世前不只一次提出要河葬,把她放在摆满鲜花的竹排上,推入大河,随波逐流就好。她心里很清楚人死后是要推进火葬场烧成灰烬的,但她还是不停地说啊,不停的念叨着。我爸最终把放于烈士陵园的爷爷的骨灰和奶奶骨灰的一半一起撒入了那条宽阔的河流,从此我家清明时拜祭两位老人的地点就成为了这条大河的河堤。我心里对父亲的主张是颇有微词的,我觉得奶奶是想自己干干净净的撒入大河,并不愿和她为其生育了九个子女的爷爷合在一起。但父亲是长子,他要做的事在这个家向来说一不二,无人置喙。但在我心里,奶奶就是奶奶,和爷爷没有一点关系。我希望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骨灰撒向大河,表面平静内心怒吼着流向远方。

    我二胎的情绪问题出现在弟弟即将出生前大半个月。一觉醒来,臀部和腰部之间挤出一圈肉,后来才知道就是俗称的妈妈臀,临产时间越来越近,仍旧是我每天安排卖菜做饭等事情,母亲每天早上要在罗兰岗的后山散步,傍晚跟着从幼儿园接回哥哥的爸爸再到附近公园数一数遇见的小松鼠、小兔子、水鸟的数量,周末,大腹便便的我已经不愿踏出房门一步,爸爸就会带着母亲和哥哥去附近著名的圣莫妮卡海滩玩,让我好好休息。可能是意识到弟弟出生后的月子我根本就过不好,整个人异常烦躁,第一次对爸爸说出抱怨的话:我们家的条件根本不配生二胎。

    而我的母亲在那段时间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太娇气,哪个女人不是生孩子养孩子这么过来的。

    奶奶的母亲,奶奶,我的母亲,我,家族里的每一个女人,不论生育了几个孩子,对于所有人甚至当事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的变化,说到底你不过只是做了两件事嘛:生孩子,养孩子。我曾认为爸爸是永远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但事实上我第一次扇他而耳光就是因为他对我说:你不就是带带孩子嘛。

    现在,这条大河,这条吸纳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大河被爸爸给毁了。

    雪告诉我,爸爸经常带着她在这条大河人烟稀少的河堤上幽会,我相信这是真的,这像是爸爸擅长做的事,既有些浪漫又不必花什么钱。

    在小半年前我经过哥哥的提醒敲山震虎的警告过爸爸后,我以为没事了,但是爸爸越来越不正常。他先是每天□□点钟才回家,然后是十一二点钟,之后是过年,再之后有了疫情,管控最严的时候爸爸自然是哪里都去不了整天在家陪孩子,等疫情管控稍微松一点,他打着买卖口罩赚钱的旗号又开始不着家的日子,然后是整晚电话打不通直到半夜才回家。问他怎么回事,他开始编造各种蹩脚的拿不出证据的谎言:什么卖他口罩的人被警察抓到局子里了他也要配合调查,什么手机被买口罩的人的孩子捡走了不还给他,什么去接货了口罩忘在车里了。我心底深处自然是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但竟然他说什么我就将信将疑的信什么。终于,我受不了了,在又一个他不接电话的夜晚,信息留言说孩子们都睡着了,我走了,结果很快他就打电话给我,我没接,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城市里转悠,导航了他曾经发给我的公司定位,天知道我有多信任他,他上班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把车开到那儿,听着《星际穿越》里的配乐片段《荒野追逐》迷迷糊糊睡到凌晨三点,再开着车到父亲母亲家门口睡到清晨六点。此时我已确定爸爸有事,我要离婚,我需要父母亲的支持。

    回过头看,在他和雪在一起的大半年里,他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庭撒了数以万计的谎。一个谎言启动,意味着无数的谎言要跟上。

    奶奶的母亲一辈子也未曾亲眼看一看那条河,托现代工业的福,老人家怎么都无法企及之地成了爸爸开车幽会的方便之地。爸爸弄脏了这个城市休戚相关的河,污染了爷爷奶奶葬入的河,他现在还住在我的房子里,爱护着我的孩子们,只要我不再提雪的事情,爸爸就会对我温柔的说话,小心翼翼,浪子回头的形象赫然建立,哦对,他还会给我的母亲买她爱吃的糕点,母亲心里这件事已然翻篇。是的,母亲全然不再在意这件事,前两天她还夸我瘦了,带着手表的手臂白皙纤细。母亲,您的女儿是怎么短短一个多月时间瘦成眼前的模样的,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我,满心以为会得到父亲母亲全力支持的我,其实一无所有,父亲母亲默认我还要跟爸爸过一辈子,默认我还要依靠着爸爸花爸爸的钱,原因是我已经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存在的所有价值都给了他,所以我就必须花他的钱,因为我的工资有限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养育成本,因为我自己就是个花钱精,连爸爸都朴素的认为只要以后他多挣钱就可以弥补我。我以为自己是父母的独生女,以为家里的房产都是我的,偶尔计算身家的时候也是千万计,心里暗戳戳爽,其实我所能拥有支配的只有每个月固定打入户头的微薄工资。所有会给你钱和财产的人,他们的给予都是有条件的,女人,要么拿子宫去换,要么拿尊严自由去换。我的父亲和母亲非常笃定的认为给离婚后的我钱财,就等同于给爸爸钱财。

    不论离不离婚,你都应当继续花爸爸(男人)的钱。白这么说,绿也这么说,红也这么认为。就连《情人》的作者杜拉斯也是这么个意思,那本就是一个贫穷的白人女孩儿和中国富豪公子的故事。如果各自所持有的皮阿斯特调换一下,文坛大约不会有这本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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