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道锁，解锁后整个人好像都发散着难以名状的甜腻，做什么都别有意味。
搬家后我去之前旧家附近街角一家房产中介登记出租信息，五月，早晚温差大，中午热的人心燥，受疫情影响，房产中介日子一般般，略衰，脏兮兮的街道，其实环卫工人真是辛苦，他们拿着微少的工资，在这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的街道上整日扫啊扫，地面也并未见很多垃圾，但就是永远脏兮兮的街道，街道两旁没有有趣的店，没有有趣的人，有趣的人都去了北上广深了吧，或者偶尔有特别小资特别追求的人去了丽江香格里拉阳朔之地，有趣的灵魂都走了，留下乖顺生活的人和怎么扫都扫不干净的街道。这座城市人们的面孔和灵魂都像被那条宽阔浑浊从不显惊涛骇浪只默默湍急的大河冲刷过，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推门进去，房间里冷气放的很足，一排桌子，几台电脑，一个人坐在旁边廉价毫无特性的椅子上，一个人坐在一台电脑旁。说明来意后，坐在椅子上穿着工作西装的人突兀地问我：你的鞋子是特意这样踩着吗？我扫了他一眼，他正襟危坐，大约觉得自己还不错。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和电脑前的工作人员沟通租房的事宜。坐在椅子上的人觉得无聊，起身进了了里面的套间。那人问我钥匙能不能留在中介，我不知道，这种事我多少年没管过，家里这些需要和人打交道的事一直是爸爸负责，这是我离婚后自己第一次打理家事，想了想，还是拨通了爸爸的电话，问他钥匙是不是可以放在中介。爸爸正在带哥哥在牙科诊所看牙，哥哥的牙长的不好，经常发炎，他说放吧，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天天因为这事跑趟。我签了中介让我签的文件，按工作人员的要求加了微信，选择了只聊天的功能，他说一会儿去家里看看，我迟疑片刻点头说，行。
我迟疑是因为餐厅墙上还挂着我的照片，五斗橱里有些照片也没有全部拿走，搬家时这个家里的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我在那个房子里和爸爸结婚，生育哥哥和弟弟，养育他们，在新家装修即将搬走的最后一年被爸爸彻彻底底的羞辱。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进去，在我还没有彻底清理完过去的时候，心里有点介意。工作人员很快去了，拍了房间里的照片和视频发给我，还问了几句在我感觉有些冒犯的话，我没有回复。对方也算明事理，没再发来信息。
两个月前，你在这个旧房子里看到我，我还是很标准的二胎胖妈妈，辅导孩子学习辅导的有点傻了的傻狍子，面部神情神似滋养这片平原的河流，显然属于没人睡的那个群体。现在，情况截然相反。我应该是卡瓦格博山涧冰川融化后跳脱奔流的一条溪流，着急忙慌的奔向我能奔去的盛开着野鸢尾和野百合的空寂山谷，跟各种嶙峋坚硬的岩石激烈碰撞，粉身碎骨也好形状改变也罢，痛痛快快，高高兴兴的奔流向前。
我和他先生已经约了三次了吧。他先生真是个漂亮的男孩。或许在绿啊红啊这些斩男无数的女的眼里平平无奇，但我真觉得是个漂亮男孩，主要皮肤和眼睛长在我审美上了。亦或许他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关键，我的主观给他进行了形象加冕，更何况我职业的缘故对声音特别敏感，他先生是江苏人，说话略带台湾腔，我喜欢这样的声音。
我对红说，感觉自己有些不好控制了。我开始总是拿起手机，看他先生是否给我发来了信息，总是拿起手机，让人觉得我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电话在等待。我看不进去书，看不了两行就忍不住去想他先生，想他说的话，想我们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画面。回到家看到爸爸跟孩子玩会特别烦躁，不想辅导哥哥写作业，甚至有一点点后悔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对哥哥和弟弟超级没有耐心，尤其是他们顽皮捣蛋的时候我总是失控大吼，而我看着被我吓到惊恐的哥哥和弟弟，心里竟会闪过一丝痛快。我明白为什么夫妻结了婚长辈们都会催生孩子了，没有孩子，分手太容易，没有孩子牵绊我可以房子都不要扭头就走。我不对劲，我整个人都不对劲，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在失控的边缘。
要知道我此时都还不知道他先生的名字，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们在微信上敞开了聊，聊一切，我体制内他体制外，我们聊各自无聊的生活，聊地铁上遇到的紧身裤大叔，聊早晨花园里看到的蝴蝶、野猫，聊对城里城外彼此的向往。我们开始晒自己每天做的美食，南方人更会做菜，他晒的菜看起来更胜一筹。出门拿快递或买菜我会拍段小视频给他，他出去跟朋友喝酒遇到好吃的菜会拍小视频给我。他先生说他母亲在他九岁时去世，父亲再婚，再婚的妻子带了一个儿子，后来他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又离了，他说他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我装作没理解的样子，说，你父亲自己挑的老婆和便宜儿子那就自己受着贝，眼睛和脑子不好使就该吃点苦头。
我想跟他聊天，聊的多了，我又有些尴尬，我和他先生看起来完全没有共同的爱好，没有共同的歌，没有共同的音乐，没有共同的电影，没有共同的圣地，体制内的我跟体制外的他相比好像更不喜欢守规矩，而他，随着了解的加深，似乎还蛮传统。我一直不肯直视他的眼睛，第二次做的时候他要求了，我说不要，拒绝的很生硬。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会好好看看他的眼睛，探寻内里的世界，欲求是有延展且没有边际的，只要那触角一天撞不到南墙上，欲求是不会调转方向，是不会偃旗息鼓的。
爸爸无不委屈的说：雪刚开始的时候说是他俩只要开心的在一起，这事儿谁都不告诉，他哪儿知道雪最后就盯上我了，非要我知道，非要上位。我听了我觉得爸爸比我的两个儿子大约都傻吧，就算地球上真有圣母存在，也不可能让你碰到。欲望会无休无止，直至膨胀到大爆炸时刻，偃旗息鼓，湮灭的湮灭，黑洞的黑洞，新的星球诞生，生命无一不是如此，爸爸觉得自己是宇宙中的例外，果然爱情使人失去常识。
他先生跟我的第三次我好像遗落了些细节，那天生理期第三天，我一直战战兢兢，觉得因为搞脏了酒店的床单而多付费真是很丢脸，但其实还好，酒精作用下他一直进不来，后来生气发狠的胡吃一通方才作罢，把掌控权让给了我，真是胡闹的男孩儿，想起当时的情景都很好笑，我现在的心里及生理状态其实很难抗拒这个漂亮男孩，现阶段是我脑子最乱的时候，我对他先生产生巨大的欲望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对他这个人想要进一步了解也是可以预见的，我感到很不安，尤其是在面对近期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哥哥和弟弟时。
可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漂亮的他先生啊。干净的身体，卷曲的毛发，骨感的手掌，柔软的肚皮，强有力的心跳，整个人生机勃勃，让人有想喂养的欲望，想圈起来，随时可以亲亲抱抱，但只想这些，并不包括其他。爸爸，他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吧。漂亮的男孩女孩，没脾气的时候总是好玩，那么鲜活，凶起来咬上一口也是会疼的。
哥哥，我的第一个儿子，他也是个更鲜活更漂亮的男孩儿。
当初带他一起去美国是我的坚持，爸爸和父亲是反对的，但我真太爱他，我无法想象哥哥最亲最亲的妈妈消失三个月抱着一个更可爱更漂亮的小生命再回到他的生命，告诉这个小男孩：嗨，这是你的弟弟，要爱他呦。无法想象，真的，如果是我大概会把这小生命扼杀掉，用我所能用到的所有方法，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母亲动过这个心思，在父亲出轨且调离原单位工作上彻底没有前途之后，他们想过再要个孩子，问我，我的回答就是这样：不要，弟弟妹妹都不要，只要哥哥姐姐。大人们觉得我很可笑，觉得我童言无忌，他们才可笑呢，我根本不是童言无忌，傻子才不知道当老大付出多呢，我说你们要生了我就把她或他掐死，后来，我到底还是一个独生女。父亲母亲是之于什么原因的考量没有生二胎，亦或者生不出来，事实并不清楚，但他们很一致的说是为了不要二胎。我不信。
所以我坚持带哥哥去。圣佛朗西斯卡渔人码头边，母亲问我后不后悔，我说家里多一个孩子跟哥哥有很大的关系，他应该亲历，而不是失去妈妈三个月，惶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再突然接受妈妈抱着一个新的孩子回来，更何况，我不能和哥哥分开这么久，我受不了。渔人码头，很浪漫的地方，湾区从未给它过急风骤雨的脸色，我来过两次，每次都会吃墨西哥人煮的超便宜超新鲜大螃蟹，再去一家很有名的面包店BOUDIN里喝酸面包汤，海鸥和叫不出学名的各种大鸟在四季如春的湾区码头惬意到和游人争食物，远眺可以看到《勇闯夺命岛》取景的□□，再远眺能看到迷雾中的在各种灾难片中崩塌过的金门大桥。就在这里，哥哥放在我手心里的稚嫩小手紧紧握住我的，牵我俯下身，紧紧投在我怀里，哥哥听懂了，我知道。小孩子只是形状小的人而已，并没有他们听不懂或看不懂的事。
我喜欢漂亮的他先生，我爱我给予了生命的哥哥。他先生在我生命里的出现是他知晓的，愿意的，所以他出现了。哥哥不一样，我并没有提前打个招呼：你好，来做我的孩子吧，我会爱你，但不知道爱多久。所以，哥哥不一样。哥哥，是我竭尽全力全力要托举的人，我，能把他托到多高，就托多高，总要让他站在比我高的位置，看一看这世界的面目。
就在即将启程回国前三天，哥哥突入其来的高烧令我焦躁不安，无比怀念国内的医疗体系。在这里，要先找个华裔开的门诊，挂号六十多刀，然后，护士拿来一袋冰块，没错，一袋子冒着白烟的冰块，医生没有来，要我们先给孩子降温，那冰袋一靠近哥哥哥哥就会痛苦的大哭，我的心都揪成团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说话很慢一只眼睛斜视的华裔大夫来了，我觉得他说话我听不懂我说话他也听不懂，虽然我们的的确确是用的是同一种语言。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撕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纸，写了几种药的名字，签下他的名字，好了，他如释重负地说：去超市药房取药吧。还很热心的介绍诊所附近距离比较近的几家沃尔玛。我觉得这些药肯定没用，也的确没用，哥哥是在反复的高烧里飞回国的。回国的经历不堪回首，我的母亲和爸爸统一战线，把我们花钱买的所有物件都带回国了，包括洗脚盆和胡椒粉，这不是回国，这是逃荒。
如此狼狈。以至于我的父亲在见到哥哥的第一眼就哭了，哭的很伤心，这个孩子是他从小宝贝似的在怀里抱大的，父亲甚至没想起来问问弟弟在哪儿，或去看弟弟一眼，一把抱住面无表情目光呆滞黑瘦干巴的哥哥哭了起来。
就这件事，父亲埋怨我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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